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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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尉淮以緊急訊號的方式喚來暗衛時,溫珩已經因為重傷昏迷了。

沒過多久醫館的院子裏便湧進來一大幫抖著面皮的老者,提著藥箱,看到衣服都被染成墨赤色的溫珩,一副仿佛看到自己大限的受驚模樣。

那不僅僅是因為溫珩重傷,也是因為將溫珩重傷的人,正若無其事坐在屋內。

當夜的鬧騰一直沒有停歇,禦醫到了之後不久武裝的騎兵軍隊也來了,幾位將領面色鐵青、小心翼翼的將溫珩護送上馬車帶走。尉淮都沒有說什麽,他們只當敢怒而不敢言。

尉淮也生著氣,但適才人來之前慕禾沒有給過他解釋,這氣也就越生越悶。到後來病情加重,高燒不止,眾將領一幹勸說,自然也將之連帶著接走了。

慕禾按著將他送上船的約定,一路策馬隨行騎兵之後。

整支隊伍就像是消了音,背脊挺得筆直,目不斜視,只剩馬蹄陣陣。

到海港之後,慕禾便看見了早就等候的蘇瑜。他如今已經是洛城城主,今夜北陸將領強勢要求解除港口的夜禁,他自然是得連夜趕來了。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,在前方同主事的將領交談。

慕禾並沒有跟隨軍隊上前,獨自留在較遠的地方,只等著一切妥帖,尉淮早早離開,她便能了卻最後一樁的心事。

月光黯淡,馬匹輕輕嘶鳴一聲,無趣地在原地頓了兩步,晃了晃尾巴。帶動其執馬韁的手殘留的震痛感,有意無意的,傳達著存在……

那一掌,若不是溫珩內功深厚,即便換做慕容淩,也該當場斃命了。

下手如此沒有輕重,像是失去理智一般的情況,當還是頭一回。

溫珩臨近之時,眸中灼灼的憤怒,仿佛偏執瘋狂地要拉扯著她同歸於盡。

然而最終,他的劍只是釘死在她預備逃離的方向,而她的掌風卻在生命受脅的境況下毫不猶豫的落在他的胸口。

掌風切入體內撕裂的一剎那,他全無抵抗,卻不著痕跡、微微的松開了劍柄……

就像是,害怕自己受不住那一掌的力道,不經意的偏離劍刃,或許會將她傷到。

……

事情發生的太快,慕禾並不確認當時境況是否真的如此,可只要這麽一絲絲的微妙,也足夠讓她介懷。

溫珩總是擅長如此,縱然最後是她大獲全勝,卻會給她道德上的挫敗感,像是傷了一個並不願傷害她的人。

使得兩人之間,不曾有人勝得徹底,亦不曾有人敗得徹底,著實奸詐。

……

放目海港,尉淮被人攙扶著從馬車上走下,一步步地朝船只走去。慕禾瞧見他,雙腿輕夾馬肚,緩緩的走近。最後一刻了,她不想再出任何岔子。

若是此時有人從天空俯瞰,必定會見著軍隊排列像是受了什麽排斥的牽引,不自覺地為慕禾的臨近讓開一個突入的尖錐型,面面相覷的警惕著。

尉淮離得遠,沒有看清慕禾的臨近,低頭捂著唇咳嗽,慢慢走到了船艙之內。

有一盞燈懶懶散散繞過散開的人群,來到她的馬前,停下後,語氣是極度自然的閑話家常,“唔,搭把手,幫我提一下燈。”

而眾人眼中,清高如月的慕禾聽罷後,竟就這麽順從地跳下馬,趕忙去接著燈了。

還沒來得及開口,蘇瑜抱起方才腋下艱難夾著的文書,便開始懶懶抱怨,“你倒是閑得很,在我上任的當天晚上,便就鬧出個這樣大的亂子來。”

慕禾訕訕幹笑,轉移話題,“你身邊帶的人是不是少了些?連幫著提燈的都沒有。”

“我自然也想要多帶點,可現在這個時辰……”蘇瑜明顯沒有深究的意味,隨意的跟著她換了話題。一面說道著時,一面抑不住伸手打了個哈欠,“能招來這麽多人已經不錯了,我在洛城還沒站住腳嘛。”

蘇瑜新官上任她就幫襯著攬了件這麽大的亂子,實在有些對不住,只得老實的道了聲歉。

蘇瑜搖著手中的文書半晌沒有回應,末了,才微微一個機靈回身道,“你這聲抱歉可是真心的?”

慕禾稍稍站直,“自然。”

“人手欠缺,那北陸船只編號的記錄說是需要我再覆核一遍。”蘇瑜似模似樣的嘆息一聲,“可我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,瞧什麽都帶著重影,怕是不好。你得空的話,幫我去瞧瞧?”

“……”

稀裏糊塗的落了樁差事,慕禾只得隨著蘇瑜站在海港口最後一一核實離崗的船只編號。只不過她是一手挑燈,一手舉著記錄的看過去,而蘇瑜則是在一邊站著打盹。

船隊漸漸啟程,慕禾也仔細的核對到了最後一艘船,正是溫珩尉淮所在的這支。

稍稍一瞥,慕禾便輕輕咦了一聲。旁邊的蘇瑜眼睛都沒有睜開,漫不經心問,”怎麽?出錯了?“

慕禾搖搖頭,”沒有,沒事。”

尉淮是自己偷偷跑過來的,不計其列。任溫珩的身份,會承租一艘較之奢華氣派,區別與其他的船只也實屬正常。

不正常的是,他所在的並非是北陸官方的船只,而是墨家旗下的私人船只。

更不正常的一點,蘇瑜曾經將過往兩年的海航記錄一部分給她瞧過,隱隱約約更是記得幾艘特殊的船只。比如溫珩現在乘坐的這一艘,少則每月都會從上京到南陸走一個來回,呆上一日兩日,便又離去。

慕禾原以為這應該是一艘隱匿在私人船只名號下,走某種特殊交易的固定商船,擔心有非法因素,還曾經給蘇瑜提過。

可為什麽這樣一艘船,其現任主人卻是溫珩?

船只已經漸漸開始啟動,慕禾一時站在那裏沒有動靜,腦中微微混亂。蘇瑜站著似是睡著了,閉著眼睛也站得四平八穩。海風拂面,透著一股淡淡的腥味。

“溫大人其實經常會來梨鎮。”

漸漸淡了人聲的海港之上,零零星星的傳來幾聲交談,蘇瑜的聲音平靜著,像是海平面那邊不知何時冒出頭的初陽,等到意識到,才覺著恍然的震驚。

“你說什麽?”

蘇瑜輕輕吸了口氣,瞇著的眼啟了一絲縫隙,望向水天相接之處,冉冉升起的朝陽,“從兩年前起,他就像是著了什麽魔似的,千裏迢迢的趕到那一方小小的城鎮,僅僅呆上幾天就會離開。你可知,他是為什麽?”

慕禾沒有作聲,移眸將他望著。

蘇瑜漫不經心的打了個哈欠,“唔,你也不知道嗎?”那一笑意味深長,似是蘊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,“只是作為旁觀,會覺得好奇罷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未得十日,北陸陷入戰亂。

新帝登基之後,威信不足,一貫是由溫珩主持大局。

不曉得是不是溫珩倒下,北陸朝政群龍無首的消息傳到驍國,引來大舉入侵,不足半月便連失五座城池。

驍國本是西邊的小國,領地多為山地和臨海的島嶼。雖是國土貧瘠,可傳聞之中,其軍隊將士卻是驍勇善戰,步兵個個虎背熊腰,精壯魁梧,弓箭手更是有百步穿楊之能,令人聞風喪膽。

九齡聽到這些,總是面色發白的沈默,而後愈發緊湊的跟在慕禾身後,寸步不離。

……

月前,慕禾送別尉淮等人之後,便回往棲梧山莊去接自家徒弟九齡。

意欲離開之際,因為不能帶著小竹,她一時傷感,便哭了一場。慕禾脫不得身,遂決定暫時在棲梧山莊落住一陣,然沒過幾日便收到北陸戰亂的消息,整個南陸皆是一派沸騰。

最傷心之人,莫過於慈悲天下的華雲了。他隔日便收拾好了包裹,說要去北陸戰亂之地行醫。

慕禾聽罷,只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。一遍兩遍的勸說戰亂之地極度危險的,他腿腳不方便怎麽能去。

後來慕容淩淡淡的道了一句,”戰亂之地物質緊缺,更何況還是藥材。能用銀子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,可誠然,如果銀子買不到藥材,你預備如何?”

華雲面色一僵,突然就不鬧了。

慕禾站在原地,微微移開眼,心中暗然對慕容淩肅然起敬。

敢這麽對華雲直白的道出現實的,也就是他一人了。畢竟華雲腿腳不便,是從來不自己去采藥的。

良久,華大夫才微微一聲嘆息,側過身去,“我知道,你們就是嫌我腿腳不好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慕禾與慕容淩雙雙的默了,獨有不暗世事的九齡深深沈浸在華雲的苦情戲碼之中,生怕他是真的難過,慌慌張張的跑來扯一扯慕禾的衣袖,“師父,師父你不是也會醫術嗎?”

慕禾幹笑著從九齡的手中奪過自己的衣服,哈哈道,“我醫術太淺了。”

華雲適時的轉過身來,滿眸低落滄桑,“阿禾你能代我走一趟嗎?我最近,因為這個事總是心神不寧。人老了,很多東西實在是放不下……”

華大夫其實是個有些迷信的人。

慕禾聽說,他曾經有一個女兒,後來夭折了,他的妻子過於傷痛,不久後也離世,他就這麽孤單的過了一輩子。

小的時候,慕禾總聽華雲教導,要善良,不要做壞事,等報應來的時候,就來不及了。他總說是自己的做的冤孽太多,才害死了自己的妻女,故而學了醫術,想要彌補那些孽障。

那些孽障是什麽,慕禾從來沒有聽他說過,到後來更漸漸的不敢問了。

而方才華雲開口時的神情好似又是從前的悲切,無論是真是假,都無法讓她幹脆的拒絕。

沈默時,慕容淩率先接口,“既如此,我便同阿禾走一趟了。”

慕禾轉過頭,納悶道,“你去做什麽?”一把揪住當了豬隊友就準備撤的九齡,“讓我徒兒跟我去打下手就可以了,正好當給他的歷練。”

九齡惶恐,結結巴巴,“去……去戰場?我?”

“恩。”

……

楊鎮離前線只有二十裏,時常會有傷患被送往這裏暫時修養。北陸朝廷節節敗退,傷者愈來愈多,軍醫的藥材和人力都不足,故而只能征用鎮上還沒來得及逃離的大夫。

慕禾就在其列,雖然她是自己找上門的。不想對華雲陽奉陰違,實實在在的做著行醫的事,最忙的時候幾乎整日都不能合眼。還好有九齡在身邊,時不時給端茶遞水,幫忙煎藥煮飯,累了還會給捏肩捶背。如此乖巧安分,反倒是會讓她慚愧起來:這樣的環境,會不會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太過於困苦了?

可他沒鬧過說想回去,慕禾一面笑他一提及驍國弓箭手就嚇得臉色發白,一面也欣賞著他的忍耐力。其實她還有一份私心,這一次出來之後,等戰亂平息,她便會直接帶著九齡雲游,不會再回去棲梧山莊了。不然各方人的求情,到時候又會被拖住腳步的。

在楊鎮忙得昏天黑地,一日午後靠在桌子上打盹,外面忽然就起了一陣的歡呼,一路傳到院子裏面,正休息傷者都醒了。

慕禾揉著眼睛趕出去,正瞧見院子前面有位婦人重覆的高聲嚷嚷道,“泉城被收回來了!”

嚷得脖子上滿臉通紅,仍是抑制不住的激動,奔走相告。

慕禾認得這位婦人,她正是前陣子剛被攻陷的泉城那邊逃離出來的人。

傷者具是一陣欣喜,喜悅充斥在一張張為病痛折磨而蒼白的臉上,十分的具有感染力。慕禾揉了揉額角,因為屋裏根本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,便走到臺階上坐下。忍不住也笑了笑,”不曉得是哪位將軍的功勞,力挽狂瀾,著實不容易。“開戰半月以來,這還是北陸真正意義上的首勝。

小城鎮消息不靈通,傷者知曉的不會比她更多,故而她這一句也就是自己說說而已,卻在傷者裏頭引發了一片熱切的討論。

慕禾在一邊聽著,竟也才知男子們湊到一堆,竟也有護短到幼稚的時候。每人都爭得臉紅脖子粗,說定然是自家的將領做出的這一番大作為,人家不信,就一副恨不得立馬沖上街去將事情問個一清二楚才好的模樣。

慕禾看他們最後吵得不可開交,只得出來打圓場,剛說了一句,”別激動啊大家……“語句便給外遭來的人截了,”上頭下了命令,尚有戰鬥力的傷者,隨軍隊去令城。”

“令城?”慕禾一楞,令城不是在泉城更前面的位置麽?

兩步走進屋子,士兵身上鎧甲摩擦出鏗鏘的力道,聲音雄厚莊嚴,只穩穩將那激動隱匿在語句之中,“如今溫相率兵親征,一日之間連收兩城,驅敵出境指日可待!”傳話士兵的臉上還掛著傷,雖然不曾同那婦人一般激動的奔走相呼,眸中隱隱激動的震顫卻過猶不及。

整個醫館之內先是死寂般的一默,隨後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歡呼,“溫相!”“溫相!”

“你們如今受傷,若是勉強,我定然不會讓你們再上戰場。“士兵眼眶已然激動得隱隱發紅,聲音亦是愈發的雄厚,”可有了溫相的帶領,咱們手刃敵人的時候到了,你們可願錯過?“

”不願!”

又是震天的一呼,慕禾站在門外微微皺了皺眉。

“好!”傳話士兵終是笑了,“願意隨軍者,半個時辰之內到鎮門口集合,即刻出發!“

傳話士兵道完之後離開,傷者仍是沈靜在一派熱血沸騰的氣氛之中,一個個眼眶濕紅,有些更是幹脆得哭了出來,卻一聲不吭,抖著手匆匆收拾行李。

慕禾不想給他們潑冷水,只是在門口瞧著。失去家園之痛,並非常人能夠理解,戰敗的時候,他們互相鼓勵著打氣,如今戰勝了,反而喜極而泣。

若不是在軍隊,哪裏又會有這樣濃烈的愛國情懷?不顧傷痛也要奔赴前線。

陸續有幾人整理好行囊,朝她道了句謝,便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好在這裏多數都只是受了外傷的患者,嚴重者也換不到她這裏來,原本鬧哄哄連休息地方都沒有醫館沒一陣便空了大半。

九齡仍是有些擔心,”他們傷還沒好,上戰場沒問題嗎?“

慕禾呼吸微微一頓,腦中一閃而過溫珩的臉,隨即皺眉搖了搖頭,“隨他們吧。”

自己的命,總歸由該自己來決斷。

……

當夜,終於能空閑在床上睡覺,可這一覺卻睡得格外的不安穩。噩夢連連,半夜驚醒之後,獨身一人在屋頂上吹了一夜的冷風。

她時隔多年,夢到了溫珩。

那時還在梨鎮,華雲將將趕過來,不由分說將她染了心病,將她強行的拉住院子,說是不能在屋裏悶壞了。

不想有人跟著,她便只得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街上晃,或有那麽一剎那,在人影重疊的背後,她瞧見了溫珩。

他的眸光穿過人潮,微有些失措將她瞧著,明明慌張,卻不曾移開眼眸。然而一個人群錯落,她就再沒瞧見過他。

錯覺吧。

那個時候,她就是這樣想的。所以再然後,連回眸都不曾有過。

梨鎮之中,有個很有名的說書樓,裏頭的先生最會將的便是靈異鬼怪的故事,直能講得人在大堂之中也背脊發涼,口幹舌燥。

她其實不怕這個,怕這個的是溫珩。聽著聽著,會有些犯困。可回去之後,華大夫又會讓她開口說很多話,她並不是不想說,是覺著倦,想要一個人安靜的呆著。耳邊的說書聲絮絮,樓中不住有人輕輕倒抽著涼氣,而她趴在桌上安然的打盹。

便是丁零當啷有人匆匆離去的腳步響起時,有人極輕的在她身邊的位置落座,小心翼翼的牽住了她的衣袖。

修長的指尖,攥得隱隱發白。卻執拗得不肯離去。

如果那個時候,不曾那麽困倦,只消微微睜眼,或許此時此刻,心中便不會那麽困惑。

可那時早已成死灰的心,連睜眼這麽一絲絲的期待,都不曾有過。

……

三天的風平浪靜,三夜的噩夢纏身,慕禾只覺自己渾渾噩噩,再這麽下去,怕是自己首先要給折騰病了。

九齡乖乖的給她錘著肩,小聲道,“師父,明天楊鎮上的傷員都要被撤走了,前線連續告捷,他們都往前線趕了。咱們要跟著去麽?”

“不用。”慕禾揉著額心,壓下一陣突如起來的心悸,“等他們撤走之後,我們便去別的地方吧。”

九齡一楞,點頭稱是。他並非一個會說乖巧話的弟子,看到慕禾一副疲倦的模樣,雖然心中擔憂,卻不曉得該怎麽開口,給慕禾捏了下肩便去後院做晚飯了。

這天天色沈得很快,西方的天邊燒透了一片火似的雲,遠遠望著,縱然格外的刺目,卻會與人一種微妙的溫暖之感。

慕禾伏在二樓的窗臺上,眸前一片光亮,不知不覺的睡去。

這一覺不曉得睡得多久,睜眼時面前空蕩蕩的庭院已經沒入一片漆黑,回首樓下,竟也未有半點的燭光。

慕禾心中微微一跳,起身去開門,才發覺傷者一個都不在了,醫館的門大敞著,透進來些冰冷的風。隱隱約約,有哀切的哭聲如訴。

遙遙的有一點火光一跳一跳的跑進門來,九齡停在她面前,彎腰撐著腿,提著燈,喘息著,臉色隱沒在燭光投射的陰影之中,許久許久才喘過氣來。

以稚嫩的嗓音,懷著讓人無法質疑的真摯,開口。

“師父,溫相殉亡了。”

☆、37|

溫珩是被強弩從馬背上射下來的,受傷後掉入了敵人堆之中,之後就再沒能起身。

欽州的那一戰格外的慘烈,屍橫遍野,雙方具是損失慘重。

溫珩的屍身沒有被帶回來。

交戰的戰場是在山地之中的小型平原,進出入山口都是逼仄的山道,雙方同時從不同方向退兵,運輸不便,附帶傷者已經是極大的負累,更何況是屍身。

溫珩是受傷之後,落在敵人堆中的。以他將領的身份,敵方無論是誰見著,都想要上前砍上兩刀,誰知曉得最後會是個怎樣的模樣。

最可能的,莫過於身首異處,被人帶回去邀功行賞了。

起初大部隊共同尋找幾個時辰無果之後,天色漸漸轉黑,將領擔心敵方會派人回來暗襲,只得讓人撤回。

又聽聞有將士之後偷偷回去戰場,搜尋了一夜,仍是無果。驍國那邊也沒有消息,正是因此,眾人才仍懷揣著一份希望,以為溫珩會有一天再歸來。

可他們不知道,溫珩本就是負著嚴重內傷上的戰場,再受一記強弩,不可能還能熬得下來。

若不是因為他身受重傷,更不可能會被強弩擊中。

溫珩身死的消息來得突然,前一日還有捷報傳來,後一日就是舉國的恐慌與淒惶,街道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哭泣聲。

可那哭聲之中多少絕望悲切,誰人又能說得清楚?

僅僅是因為失了他,祁國便也失了勝算的保障。

為當權者的倒塌而絕望,無論那人是不是溫珩

……

最開始從九齡那聽聞溫珩沒了的消息時,慕禾並沒什麽觸動,只是一瞬間腦中空茫,足足楞了半晌,才垂眸淡淡道出四字,“死要見屍。”

話說出口的那一瞬,自己也道不出是個怎樣的感覺。

覺著自己可笑,也覺著這紛擾亂世,湊巧得可笑。

偏偏要在聽聞溫珩死訊的前一日,於癡纏的噩夢之中,再度回憶起早已淡忘的記憶,串連著蛛絲馬跡,讓她隱隱不安。

最離譜的,是兩年之前,她帶著休書離開溫府。

車行海港,雜亂的人流之中,卻給人驅馬強行攔下。

溫珩在車夫駭得面色煞白的時候,倏爾掀開簾子進到馬車,一言不發搶走了她的休書。眼眶微紅的凝著他半晌,頭也沒回的走了,任她原地無言了良久……

人心的抉擇總是有太多自以為的弊端。

譬如那個時候她便只是以為溫珩追上前來要回休書,興許是因為這休書正是他與她過往唯一的證據了。他既然瞞住了公主,瞞住了全天下,便不會再留這樣一道痕跡。

由此相關,蘇瑜茶會上,溫珩執拗回道兩人之間仍是可以見面招呼的關系,她也只認為是他的不可理喻。

在此之前,慕禾都是可以篤定著自己的自以為的,人本就是活在自己的認知裏。即便當年的事,當真有所偏差,事實不可逆轉,破鏡早難重圓。自蘇瑜說過那番話後,慕禾心中便是如此想的,再知曉也並無意義,只做不知,興許反而輕松。

可溫珩卻毫無預兆的殉亡了。

一朝身死,斷絕所有身後事的同時,也沒再給她懷疑“自以為”的機會。

只能如此篤定的,將他的背叛,刻在永生的記憶之中,湮滅了愛恨。

對死亡最深有體會的那一次,是老嬤的離開。

最初的一瞬都是發楞,在老嬤將要被火化的時候才開始哭,哭得撕心裂肺,心中空落落的痛楚與不舍,卻並沒有多少悲切。

等到孤身一人回到了棲梧山莊,面對空寂無人的竹屋,那悲切才一陣蓋過一陣的漫上來。

漸漸的,開始明白所謂死亡的離開,會是哪一種的離開。

幸得,她早已接受溫珩離開自己的現實,終是未得多少切實的悲切。

……

驍國在欽州一戰之後元氣大損,占據險要易守難攻的雲城,縮而不出。

欽州距離雲城不遠,尋常百姓早已經逃離,城市之內亦空落得怕人。

沈了一日的天色,終於開始飄雨。街道上人影寥落,再未得商販叫賣的聲響,墻角還有幾堆燃盡的紙幣灰燼,被風一吹,撒落四周。

城門哀鳴一聲,被緩緩拉開。一支整裝的軍隊神情肅然,行軍出城。

不多時,便是轟然一聲,城門再度在其身後掩合。

如今距離欽州之戰已有一日之久,上方將領未能尋到溫珩屍身,並不願罷休。兼之欽州戰場臨著山地水源,為了防止疫情爆發,便有一只軍隊特地前去清理屍身。

隊伍之中,獨有一人未著鎧甲,素衣輕便,潑墨一般的發被絲帶隨意束起。面色比及見慣了戰爭血腥的士兵還要寧靜幾分,瞧不出多少情緒變化,清麗的身影驅馬而行,平添三分的英氣,一路沈默。

慕禾在安置好九齡之後,最終還是來到了欽州,隨著清理戰場的軍隊上山。

將士們砍伐掉山林間的樹木,隔出一道隔離帶,好就地火化掉已經漸漸潰爛的屍體。

慕禾則是一人在屍堆之中徘徊,經久未能好眠的面色微微發白,忍著空氣之中形容不出的氣味,神情認真,一個個的瞧過去。

搬運屍身的將士見她如此模樣,心中好奇,開口道,”姑娘你可是再尋自家的親人?“

慕禾未得言語,擡眸望了那男子一眼。

“早幾日隨軍隊來找人的婦人很多,大多是一路上哭天喊地,真正見著戰場遺骸後,大受刺激而倒下,只能被拖回鎮上。我們雖然不忍,卻不能再多加累贅,今日是看姑娘你神態寧靜,才破例將你帶上來。可若是親人離去,即便不曾悲切痛哭,至少還會有一絲絲的難過,姑娘你既然不畏俱,執著過來尋人,神情之中又怎生顯得如此涼薄?”

人心之中總是存在著如此的悖論,一方涼薄的舍棄,一方莫名的執著,道不清孰是孰非。

慕禾低眸,”大抵是因為家屬來尋,是抱著親人興許會有一絲存活的期許,而我則已經接受他離去的現實。生要見人,死要見屍,尋著他,我才能帶他回家。”

骨灰也好,帶他回他的家,北陸上京。

客死他鄉的孤魂,是無法投胎的。

……

十二年,將他擱在心尖尖上疼惜。

兩年,被他傷得刻骨銘心。

若能這麽結束,便送他最後一程也無妨。

總好過多年之後,驀然回想,曾任他孤零零一人埋骨他鄉,喟嘆那漠然中昭然的恨意,綿延無期,再無法放下。

……

軍隊在天黑後撤離,山上不能留人,慕禾迫不得已隨軍下山。

離欽州幾裏開外有一間小村莊,隊伍途徑那村莊之際,正好遇上一位驚慌的婦人,懷裏抱著個孩子,發著高燒,渾身熱得通紅。

原是要趕著進城的,可如今戰亂,此時的城門早該關閉了。婦人見著軍隊,便像是抓緊了救命稻草一般趕上來相求。

可軍隊有軍隊的規矩,雖然有軍醫,卻不敢耽誤入城的時間。

慕禾在後聽著,便自個走了出去,稍微拉低繈褓瞧了瞧那孩子,轉而對那些遲疑的將領道,“軍令不可違,不曉能不能留下些藥材?此趟謝過馮將軍的照料,我就不隨軍入城了。”

馮將軍本也為難,聽罷問道,“姑娘是大夫?”

“恩。”

“再好不過。”他松口氣般的回應。

溫珩死後,對民心的打擊很大,這種時候再拂民意似乎有些不妥,但軍令如山,責怪下來卻又是他一人的責任。馮將軍立即讓隨行的軍醫留下足量的藥草,再不遲疑的率軍離開。

☆、38|5.15

慕禾跟隨婦人進入村落,暮色已深舉目望去卻只有寥寥的三兩燈火。

這裏距離戰場頗近,村莊裏頭留的人不是不願走的,就是走不了的。慕禾入門後望見床上孤零零躺著的一位老者,便也了然。

婦人匆匆忙忙將孩子放在搖籃中,便要給慕禾倒茶,雖然急切卻也不失禮數,恭敬道,“大夫,求您救救我家孩子。“

慕禾原是以手指著孩子的脖頸,認真查看。聽聞這麽一句,指尖不自覺微微一僵,面色徒然的寡白,好半晌都沒有吱聲。

好在並非是什麽大病,戰場之下最怕就是水源汙染,傳播疫病。但孩子只是普通的傷寒,病來得又急又快,才嚇著了他家娘親。

慕禾寬慰了婦人幾句,便就著現成的藥材抓了些藥,讓她拿去煎。

婦人離開之後,小小的茅屋之中,才傳來老者低低的咳嗽,像是慢了許久才有的反應,虛弱著,”寶兒沒事吧?”

慕禾彼時正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搖籃中小孩的臉,那柔軟又嬌嫩的肌膚,可愛得讓人心口發疼。忽而聽得這一句,才猛然受驚一般的回神,縮手負回身後,解釋道,”沒事,過兩天就會好的。“

老人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一句的回答,慕禾重覆了兩遍,又等了半刻鐘都沒有等到回應,只得作罷。

慕禾環顧四周,整間茅屋只有一張床,一個搖籃和一些簡單陳舊的用具,心中微微一動,拂袖坐在搖籃邊守著睡得並不安穩的孩子。

婦人很快將藥煎好,慕禾幫襯著餵藥完畢之後,便起了身,”家中還有親人等候,我就先回城了,這些藥按時給寶兒服用便可。”

婦人神色消除了起初的驚慌之後,便有些拘謹尷尬。她不是瞧不出來慕禾氣質與常人並不一般,讓她留在這一間小屋實在怠慢。且而方才將慕禾留下,只想著求一個醫生,卻忘了自家根本沒有待客的地方,獨有一張床,還須得同病重的老母親共勉。故而聽到慕禾這麽一句,心中縱然抱歉,卻稍稍的松了一口氣,“可,可如今城門該已經封閉了,大夫你怎麽回城呢?”

慕禾笑笑,“我自有辦法回去的。”

百姓不懂官僚之間的事,見方才慕禾隨行軍隊,同馮將軍說話不卑不亢,便以為她是背後有人的人,微微心驚的點頭。

孩子吃過藥後,有些哭鬧,慕禾見婦人手忙腳亂便阻了她想要相送的念頭,獨自走出門去。

寶兒是個嗓門很大的男孩,走到村口,慕禾都可以聽得見他哇哇的哭聲。或許半夜這樣的哭聲會覺擾人,慕禾靠坐在村前的樹邊,靜靜的聽著這聲響,卻會覺著珍惜。

即便什麽都不剩了,獨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,也會有了活下去的支撐。

可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。

萬幸的是,她還有九齡。

村前是一片砂石鋪平的地面,人走上去會有莎莎的聲響。

夜半三分,慕禾正要入眠,臨著寂靜的村中響起了幾番莎莎的聲響,叫她自然的睜了眼。

村道的那頭隱沒在夜色之中,慕禾只朦朧瞧得見有三人步履緩慢,朝村口走來。

見著是人,慕禾也便再度磕了眼,山林之中總還是少不得會有些帶攻擊性的動物的。

慕禾聽力敏銳,那三人的步伐聲應在腦海裏便頗為突兀。若是用常人來對比的話,那三人的步伐可謂是慢到了一個境界,歪歪扭扭的前行。

可即便是覺著異常,慕禾今個身心俱疲,並沒有好奇的意思。直待三人行到村口,與她相距約莫三丈的距離,未免給人當做奇怪之人,慕禾還是打算裝作才發覺,起身打個招呼。

然將將睜眼,瞳孔便是狠狠一縮,整個人僵立在原處。

好半晌才擰眉不確信的道出一句,“溫珩?”

之所以是不敢確信的道出這麽一句,是因為傳聞中本已殉亡的溫珩,不過面色微微虛弱,僅僅只是經由一名十二三歲少年稍稍攙扶便可正常走路。

其身後則跟著一名約莫二八年華的少女,連攙扶都不曾,只是默然相送罷了,如此看來,從頭到腳根本沒有一分重傷的痕跡。聽得她開口,微微垂斂著的眸才倏爾一顫,直直落定在她身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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